大家都在用作弊的方式度過大學
ChatGPT 顛覆了整個學術體系。

秋季入學的鐘仁(音譯)“羅伊”李踏進哥倫比亞大學校園后,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幾乎在每一項作業中都使用了生成式人工智能進行作弊。作為一名計算機科學專業的學生,他在初級編程課上高度依賴 AI:“我基本就是把作業要求丟進 ChatGPT,然后把它吐出來的東西直接交上去?!彼致怨烙?,自己提交的每篇論文有 80% 都是 AI 寫的?!白詈蟮氖瘴彩俏易约和瓿傻摹N視迦胛?20% 的想法和語氣?!崩钭罱鼘ξ艺f。
李在韓國出生,在亞特蘭大郊區長大,父母經營著一間大學申請咨詢公司。他表示,高中最后一年他被哈佛大學提前錄取,但由于畢業前的一次集體出游中偷溜出去玩,他受到了校方的處分,哈佛因此撤銷了對他的錄取。一年后,他申請了 26 所大學,但都沒被錄取。于是他先去社區大學讀了一年,然后再轉學到哥倫比亞大學。(他的轉學個人陳述,也就是把自己坎坷求學之路寫成了創業雄心的寓言式故事,部分是在 ChatGPT 的幫助下完成的。)當他在大二的秋季正式入學后,他并不怎么擔心學業或成績。“大學里的大多數作業都沒什么意義,”他說,“用 AI 就能很輕松地搞定,我壓根沒興趣自己去做?!碑斊渌律€在為哥大嚴苛的通識核心課程發愁時,學校卻宣稱這些課程能夠“開闊思維、改變人生”,但李用 AI 輕松地完成了大部分作業,幾乎不怎么費力。
當我問他為何大費周章進了一所常春藤名校,卻把所有學習都交給機器人來做,他回答:“這是結識創業伙伴和未來伴侶的最好地方?!?/p>
到第一學期末,李已經完成了上述目標的一半。他在工學院認識了大三的尼爾·尚穆加姆(Neel Shanmugam),兩人一起想出了各種創業點子:只面向哥大學生的約會應用、面向酒類經銷商的銷售工具,以及一個筆記應用。但這些項目都沒有成功。隨后,李又想到另一個主意。身為程序員,他曾在 LeetCode 上耗費了大約 600 個小時,這個平臺用來訓練程序員在求職面試中應對各大科技公司的算法難題。李和許多年輕開發者一樣,覺得這些算法題既枯燥又不太貼近實際編程工作?!凹儗倮速M時間。”他想,如果做個能在遠程求職面試時屏蔽瀏覽器、暗地用 AI 的工具,讓面試者蒙混過關豈不是更好?
2024 年 2 月,李和尚穆加姆推出了這樣一個工具。他們的網站叫 Interview Coder,橫幅標語是 “F*CK LEETCODE”。李還在 YouTube 上發了自己用這個工具作弊參加亞馬遜實習面試的視頻。(他其實被錄取了,但最后放棄了。)一個月后,李被叫去哥大學術誠信辦公室。在一次委員會的調查后,學校給了他紀律留校察看的處分,原因是“宣傳作弊工具的鏈接”和“提供給學生使用該工具并自行決定如何使用的相關信息”,這是委員會報告中的原話。
李覺得哥大此舉荒謬,因為哥大與 ChatGPT 的母公司 OpenAI 有合作關系,卻因此處罰他。他提到,哥大和許多大學的政策都類似:學生如果要用 AI,除非老師在某門課或某次作業上明確允許,否則就算違規??衫钫f,在哥大,他還沒見過誰不用 AI 作弊。需要說明的是,李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好。“我覺得我們離所有人都不認為用 AI 寫作業是作弊的時代,恐怕只有幾個月或者幾年不到的時間了。”
2023 年 1 月,在 OpenAI 正式推出 ChatGPT 僅僅兩個月后的一項調查顯示,1000 名大學生里有將近 90% 用這款聊天機器人做過作業。在它面世的第一年,ChatGPT 的月訪問量幾乎每個月都在穩定增長,直到 2023 年 6 月學校放暑假才有所下降。(那并非反常:2024 年暑假訪問量也再次下滑。)教授和助教們越來越多地看見學生交上來的論文充斥著笨拙的機器人語句,雖然語法完美,但不像大學生寫的,甚至不像人寫的。兩年半后,無論是在大型州立大學還是常春藤,在新英格蘭的文理學院或海外大學,或者法學院和社區大學,所有地方的學生都在用 AI 來減輕學業壓力。生成式 AI 聊天機器人——ChatGPT、谷歌 Gemini、Anthropic 的 Claude、微軟的 Copilot 等——能幫他們記筆記、做學習提綱和模擬考題,能概括小說或教科書的內容,能幫忙頭腦風暴、擬大綱甚至直接寫論文。理工科的學生則用 AI 來自動化研究、分析數據,輕松搞定繁瑣的編程和調試作業。正如猶他州一位學生在給自己拍的 TikTok 視頻配文:“上大學就看你會不會用 ChatGPT 了?!币曨l里,她正把一整章名為《種族滅絕與大規模暴行》的教材復制粘貼到 ChatGPT 里。
加拿大安大略省威爾弗里德·勞里埃大學大一的莎拉(化名)說,她第一次用 ChatGPT 作弊是在高中最后一年的春季學期。“當時我先熟悉了這個聊天機器人,然后所有課都用它:土著研究、法律、英語,還有一門叫‘綠色產業’的類似嬉皮農耕課?!彼f,“我的成績超好,它改變了我的人生。”今年秋季一進大學,她就繼續使用 AI。有什么理由不用呢?她幾乎每次上課都能看到別的學生在筆記本電腦上打開 ChatGPT。到學期末,她開始覺得自己也許已經對這個網站上癮了。她本來就覺得自己離不開 TikTok、Instagram、Snapchat 和 Reddit(她的用戶名是 “maybeimnotsmart”)。她說:“我在 TikTok 上可以刷幾個小時,直到眼睛疼到無法集中精力做作業。而 ChatGPT 可以讓我在兩小時內搞定原本需要 12 小時寫的論文?!?/p>
有些老師想過對策,比如讓學生用筆在藍本(Blue Books)上寫,或者改成口頭考試。圣克拉拉大學的科技倫理學者布賴恩·帕特里克·格林(Brian Patrick Green)在第一次嘗試 ChatGPT 后,就立刻停止了布置論文作業。但不到三個月后,他教了門叫“倫理與人工智能”的課,想著或許可以布置一個低要求的閱讀感想作業——畢竟不會有人傻到用 AI 寫這種帶有個人感受的文章吧?結果還是有學生交上了帶有機械語言和古怪表述的論文,格林一看就知道是 AI 生成的。遠在阿肯色州小石城大學的一位哲學教授則發現學生在“倫理與技術”課程的第一次作業里用了 AI,當時的題目是“簡單介紹一下自己,以及你希望從這門課里收獲什么”。
并不是說作弊是新鮮事??涩F在,正如一位學生所說,“作弊的天花板被徹底掀開了”。面對這樣一種讓作業變得無比輕松又似乎不會被抓包的工具,誰能抵抗?加州州立大學奇科分校教授、詩人和哲學家特洛伊·喬利莫爾(Troy Jollimore)已經改了近兩年 AI 寫的論文,他很擔憂?!拔磥頃写罅繉W生大學畢業,進到職場,可他們基本不識字,”他說,“不僅是字面意義上的文盲,也包括對歷史一無所知,對本國文化——更別說其他文化——也一無所知?!笔聦嵣?,考慮到大學不過四年,這種未來可能很快就會來到。畢竟,目前大約有一半的在校本科生在大學期間從沒經歷過沒有 AI 的生活。“我們正在面對這樣一代學生,他們的學習過程很可能已經被嚴重破壞了,”格林說,“就像一條捷徑切斷了正常的學習機制,而且發展迅猛?!?/p>
在 OpenAI 發布 ChatGPT 之前,作弊已然到了某種頂峰。那時,許多學生都從高中網絡授課過渡到大學,習慣了無人監督,還有人用過 Chegg 和 Course Hero 之類的工具。這些公司號稱是教材和課程資源的在線圖書館,但實際就是萬能作弊幫手。比如 Chegg 每月 15.95 美元的訂閱費,就能讓用戶隨時隨地發題過去,30 分鐘內就能拿到來自全球 15 萬名擁有高學歷的專家(主要在印度)的答案。ChatGPT 一上線,學生們自然容易接受一個更快更強大的工具。
學校管理者卻無計可施。要禁止 ChatGPT 完全不現實,多數學校只能采取臨時措施,交由教授自己決定是否允許學生用 AI。有些大學表示歡迎,與開發者合作,為學生注冊課程推出聊天機器人,或開設專門針對生成式 AI 的課程、證書項目、甚至本科專業。但在實際管理上卻很棘手:到底允許學生獲得多少 AI 幫助?能否允許學生與 AI 互動獲取靈感,但不準它代筆寫具體段落?
如今,教授常在課程大綱中附上自己的 AI 政策——比如只要像引用其他文獻一樣注明使用過 AI,就可以使用;或者可以用 AI 進行思路拓展,但不能讓它寫具體句子;或者要求學生提交與聊天機器人的完整對話記錄。但學生往往把這些說法當作“參考建議”而不是鐵則。有時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問 AI 來潤色草稿或查找文獻算不算違規。在一所頂尖大學讀大一金融專業的溫迪(化名)告訴我,她反對使用 AI,或者更準確地說,“我是反對直接復制粘貼,反對作弊、抄襲,這些都違反學生手冊?!笨呻S后她一步步詳細描述了前不久某個周五早上八點,她如何打開一個 AI 平臺,幫她趕在兩小時內寫出一篇 4-5 頁的論文。
溫迪每次寫論文都要用到 AI(也就是說,每次寫論文她都會用),總結了三步走。第一步:她會先告訴 AI:“我是一名大一學生,我正在上某某英語課?!狈駝t,溫迪說,“AI 給出來的寫作風格會很高級,很復雜,但你不想要那種。”
第二步:溫迪會給出一些課程背景,然后把教授的具體作業要求貼進去。
第三步:她對 AI 說,“根據這個題目,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提綱,或一種寫作思路,讓我按照這個結構寫論文?”接著,AI 就會給她羅列出大綱、引言、主題句、第一段、第二段、第三段等等。偶爾,溫迪還會讓 AI 列出支持或反對某個觀點的關鍵論據:“我不太擅長組織結構,這樣就特別好,可以跟著寫?!?/p>
當 AI 輸出了一個大綱和要點,溫迪就把它補充完整。結果她在 10:17 交了五頁紙,雖然比截止時間晚了 17 分鐘,但還算湊合。我問她作業得了多少分,她說成績不錯?!拔移鋵嵑芟矚g寫作,”她帶著一種對高中英語課的懷念說,“那是我最后一次不用 AI 寫論文的時候。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去策劃一篇論文蠻有意思的,你要動腦子想,這段寫什么好,我的中心論點要怎么組織?”可相比之下,她更想要好成績。“要是用 ChatGPT 寫論文,它會直接告訴你怎么寫,你就不用怎么費腦了。”
我讓溫迪把她那篇論文給我看,結果打開后我很驚訝地發現,她的題目竟是“批判教學法”,這是由保羅·弗萊雷(Paulo Freire)倡導的教育哲學,探討社會與政治力量對學習和課堂互動的影響。她的開頭寫道:“到底教育在多大程度上阻礙了學生批判性思維能力?”后面她又寫到學習能夠使我們“真正具備人性”。等我再和她聊到這個話題,問她是否覺得用 AI 寫這樣一篇本該批判教育本質的論文很諷刺,她有點不知所措?!拔颐刻於加?AI,”她說,“我也承認它會奪走一些批判性思考,但——現在我們已經這么依賴它,真的很難想象沒有它怎么辦。”
幾乎所有教寫作的教授都跟我說,他們看得出來哪些論文是學生用 AI 寫的。往往語言過于平滑,句式扁平;有時則干脆死板生硬。整篇文章看起來觀點太平衡——好像主論點和反論點都一樣充分。常見的詞眼里會頻繁出現類似“多層次視角(multifaceted)”“語境(context)”之類。有時更明顯,去年有老師收到一篇開頭是“作為一款 AI,本人已被編程……”的文章。但更多時候就沒這么明顯,導致抓住 AI 抄襲并不容易。于是有教授想出“特洛伊木馬”方法:在作業指令里插入一些奇怪詞句,并把它們用白色字體隱形在段落之間。(原理是如果學生直接復制到 ChatGPT,讓它接著寫,成品里就可能冒出一段莫名其妙的內容。)圣克拉拉大學有老師在作業里藏了個“broccoli(西蘭花)”,俄克拉荷馬大學的一位教授在 2023 年秋季布置作業時偷偷要求學生“提到芬蘭”和“提到杜阿·利帕(Dua Lipa)”。有學生發現了圈套,在 TikTok 上提醒同學:“它確實有時會起作用,”加州州立大學奇科分校的喬利莫爾教授說,“我也用過‘亞里士多德會怎樣回答’這種,本班根本沒學過亞里士多德?;蛘呶覍懶┩耆闹嚨臇|西,結果他們交上來的論文里也有,我就知道他們根本沒看自己寫的東西?!?/p>
不過,教授們也明白,即使他們感覺自己能分辨出哪些論文是 AI 寫的,但實際上證據顯示他們并不擅長識別。2024 年 6 月發表的一項研究,在英國某大學用虛擬學生檔案夾帶了 100% AI 寫的論文交給教授評分,結果教授沒能識別出 97% 的 AI 論文。更何況自 ChatGPT 上線后,AI 寫的東西越來越像人類。正因如此,不少大學引入了 Turnitin 等 AI 檢測工具來識別論文是否是 AI 生成的。檢測結果通常會給出一個“可能是 AI”占比的分數,學生之間甚至傳言某些教授只要超過 25% 就算學術不端。但我問了不少不同類型院校(大型州立、小型私立、頂尖名校等)的教授,他們沒人承認把某個分數閾值當成判定標準。大多數教授也認為 AI 檢測軟件并不可靠。其實不同工具的準確率差別很大,互相矛盾的結論不少。有些說自己的誤判率低于 1%,可也有研究顯示它們對神經多樣性學生或母語非英文學生的文章尤其容易誤判。Turnitin 的首席產品官安妮·切奇泰利(Annie Chechitelli)告訴我,他們的產品作了傾向性調校,寧可漏判也不能錯判學生,從而避免無辜者被指控。
我把溫迪的那篇論文扔給免費的 ZeroGPT 去檢測,結果顯示 “11.74% 是 AI 生成”,看起來挺低,而實際上至少論文的中心論點是 AI 提供的。然后我把《創世記》里的一段文本也給 ZeroGPT 測試,結果它顯示“93.33% 是 AI 寫的”。
事實上,有許多簡單方法能躲過教授和檢測工具。最直接就是讓 AI 寫完后自己手動重新潤色,或者讓 AI 再次改成“更像人寫的”“加些錯別字”。TikTok 上有學生分享說,她喜歡用的提示詞是“模仿一個有點笨的大一學生寫出來的論文”。還有人讓 AI 洗稿——先用一個 AI 寫,再用另一個 AI 改,然后再用另一個 AI 改第三遍,很多檢測器就被攪糊涂了?!八麄兎浅6貌倏v系統。先在 ChatGPT 輸入指令,再把輸出丟到另一個 AI 系統,最后再進第三個 AI 系統。這樣再用 AI 檢測器測,AI 生成的占比會一次比一次低。”就讀斯坦福大學大二的埃里克(化名)說。
大多數教授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想要通過單獨查處來遏制 AI 大范圍濫用幾乎不可能,除非對教育體系做出徹底變革,以更全面地評估學生?!白鞅着c心理健康、自我認同、睡眠不足、焦慮、抑郁以及歸屬感有關,”斯坦福大學高級講師、著名學生學習研究者丹妮絲·波普(Denise Pope)說。
許多老師現在都感到一種無力感。去年秋天,薩姆·威廉姆斯(Sam Williams)在愛荷華大學當助教,給一門“音樂與社會變革”的寫作密集型課程批改作業。課程的官方規定是不允許用 AI。他在批改第一次作業——“寫一篇關于你個人音樂品味的文章”——時還覺得挺開心。但到第二次作業,關于新奧爾良爵士樂早期(1890-1920),明顯很多學生的寫作風格突然變了,還出現很多荒謬的事實錯誤。好幾篇論文專門談到了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可貓王明明 1935 年才出生。“我當時對全班說,‘別用 AI。但如果你非要作弊,也要動點腦子,不能把它原封不動地復制下來。’”威廉姆斯回憶說。
威廉姆斯知道,這些選修課的學生大多不打算成為作家,他只是覺得從空白頁到寫出幾頁成文,這個過程本身是一種努力的磨煉。但現在看上去,他們全程都在依賴 AI?!八麄冇?AI 是因為那是能讓寫論文這件事變得簡單的捷徑。我能理解,畢竟我自己當學生時也不喜歡寫論文。”他感慨,“可這樣一來,每逢遇到點困難,這些學生不再試著解決和成長,而是退回到能讓他們輕松應付的東西?!?/p>
到 11 月時,威廉姆斯估計至少一半學生在用 AI 寫論文。嘗試懲處的努力幾乎無效。AI 檢測工具靠不住,而這門課的教授也不讓他給那些明顯 AI 痕跡的論文判零分?!懊看挝液徒淌谔徇@事,他都覺得 ChatGPT 沒那么厲害,系里的態度也是‘這事情不好界定’,我們也沒法證明他們用了 AI?!蓖匪拐f,“教授讓我按照‘如果那是認真寫的論文,會打多少分’去打分,所以我等于在考察他們用 ChatGPT 的能力?!?/p>
這種“假裝那是學生認真寫的”政策讓威廉姆斯的評分體系完全亂套。如果一篇顯然是 AI 寫的“好論文”可以得到 B,那么某個真的自己寫、但寫得“幾乎看不下去”的學生又該給什么分?這種糾結讓威廉姆斯對教育本身也失望透頂。到學期結束時,他對研究生學習再也沒興趣,干脆退學了?!拔覀円呀涍M入了一個新世代,新時期,而我覺得這不是我想做的事?!彼f。
教了二十多年寫作的喬利莫爾教授,如今確信人文學科,尤其是寫作課程,正在變成類似手工編籃那樣的“技藝興趣課”?!懊看挝液屯聜兞钠疬@事,大家都會提到同一個話題:退休?!疑稌r候能退休?我啥時候能離開?’這幾乎成了共同心聲?!彼f,“這不是我們當初簽約來做的工作?!蓖匪购推渌逃ぷ髡咝稳荩珹I 帶來的沖擊簡直是一次徹底的存在主義危機?!皩W生們也覺得系統本身已經壞掉了,沒有繼續努力的意義。這些作業最初想傳遞的價值也許已經喪失,或者并沒有傳遞給他們?!?/p>
他還擔心,如果對 18 歲的年輕人放任自流,長期后果會怎樣?他們缺乏刻意練習,不去認真寫作和思考,職場的“軟技能”差距是否會進一步拉大?如果學生依賴 AI 度過所有學業,那么到了職場,他們能帶來什么真正的能力?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計算機科學講師拉克什亞·賈恩(Lakshya Jain)就常對學生說:“如果你交上來的作品全是 AI 做的,那你其實就是給 AI 當人形助理而已,這樣人家公司為什么要留你?你沒有任何不可替代的地方?!边@并非空想:有家科技研究公司的 COO 就曾問賈恩,“那我為什么還需要程序員?”
大學從來就不全是“陶冶情操”的場所,在高昂的學費和“贏者通吃”的經濟現實面前,不少人早已把上大學當作交易——是為了畢業后找到工作。(德勤最近一項調查顯示,只有一半多點的大學畢業生覺得自己花幾萬美元一年的學費是值得的,而職業學校畢業生有 76% 認為合算。)可以說,AI 極快且輕易地展現了能完成大學水平學術工作的事實,只不過是讓我們看清了大學體系內部早已腐敗的核心?!凹热簧鐣焉蠈W當成謀求高薪與社會地位的手段,那怎么指望學生懂得教育的真正意義?更糟的是,社會甚至可能認為教育毫無價值,把它看成一種自欺欺人的把戲,”喬利莫爾在最近一篇文章中寫道。
教授也不是全部清白:現在已經出現不少 AI 工具,可以幫助老師對學生作業進行批改,給出 AI 生成的反饋。這就意味著,很可能出現 AI 給 AI 寫的論文評分的局面——到頭來就只剩下兩個機器人(也可能只是同一個機器人)自說自話。
要想知道這些對學生大腦產生了怎樣的影響,還得等幾年才看得清。有些早期研究表明,學生把認知任務交給聊天機器人后,會讓他們的記憶力、問題解決和創造力等能力下降。過去一年里,多個研究項目也把使用 AI 與批判性思維技能的退化聯系起來;其中有一項發現,越年輕的人群受影響越明顯。2023 年 2 月,微軟和卡內基·梅隆大學發表的一項研究發現,人們越依賴生成式 AI,就越傾向于減少批判性思考的投入。如果再想到社交媒體對 Z 世代辨別真偽能力帶來的沖擊,這一切就更加讓人擔憂。更大的問題可能在于,早在生成式 AI 出現前,人類的 IQ 早已顯示出類似端倪?!案チ中‵lynn effect)”指的是自 1930 年代以來,每一代人的 IQ 測試平均分都在上升,可這個趨勢在 2006 年之后開始放緩,甚至逆轉??的螤柎髮W心理學教授羅伯特·斯騰伯格(Robert Sternberg)曾對《衛報》表示:“在這個生成式 AI 的時代,人們最擔心的或許不是它會不會危及人類的創造力和智力,而是它已經在這么做了?!?/p>
不少學生也有此顧慮,卻找不到辦法戒掉讓他們生活輕松無比的 AI。佛羅里達大學計算機科學專業的丹尼爾(化名)告訴我,他還清晰記得第一次用 ChatGPT 的場景。他當時沖到高中計算機老師的辦公室,打開 Chromebook 給他看:“哥們兒你一定得看看這個!”他說,“我爸回憶起當年史蒂夫·喬布斯發布 iPhone 的演示,覺得那是大事。這對我來說,就像我未來可能天天用的東西突然出現在眼前。”
AI 讓丹尼爾更好奇,他喜歡有疑問就能迅速得到詳盡解答。但當他用 AI 寫作業時,他常會想:如果我花時間去真正學會它,而不是直接問 AI,那我會不會學到更多?可回到現實,他依舊讓 AI 幫他潤色論文、寫開頭幾段、處理編程課的繁瑣部分,總之能偷多少懶就偷多少。有時候,他知道自己這算學術違規,但多數時候他覺得是在灰色地帶?!叭绻?AI 當成家教,你說這算作弊嗎?可如果那位‘家教’開始替你寫句子呢?”他說。
芝加哥大學數學專業大一的馬克(化名)最近跟一個朋友提起自己在某次編程作業中,比平時更多地依賴了 ChatGPT,朋友回了句似乎能安慰人的比喻:“你可以想象自己是個包工頭,使用各種電動工具建房子,但沒有你,人家就不會有這棟房?!瘪R克卻說:“問題是,這房子到底還是不是我蓋的?”我問丹尼爾一個假設場景,想從側面了解他如何界定“這是我自己的作品”——假如你發現你的伴侶給你發了一首 AI 生成的詩,你會生氣嗎?他想了想:“我猜要看你重視這首詩本身,還是更重視對方親手創作的過程?過去寫情書兩者兼顧,現在就很難了。”他說,現實中自己會寫手寫便條,但在此之前,往往會先讓 ChatGPT 幫忙潤色一下。
杜克大學教授奧林·斯塔恩(Orin Starn)在一篇名為《我對抗 AI 作弊的失敗之戰》的專欄里寫過這樣一句話:“語言是思想之母,而非思想的仆人?!钡还馐菍懽髂芘囵B批判性思維,數學學習也是訓練系統思維、解決問題能力的過程?!熬退隳銓碛貌坏酱鷶怠⑷呛瘮祷蛭⒎e分,但你會運用那些技能去辨別邏輯是否通順,”德州農工大學副教務長邁克爾·約翰遜說。青少年需要在有結構的環境里應對困難,不管是學代數還是做家務,才能建立自我效能感和責任感。社會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Jonathan Haidt)就強調孩子學會面對艱難任務是多么重要,而技術正在讓所有事情變得輕而易舉。OpenAI 的 CEO 山姆·阿爾特曼(Sam Altman)曾多次淡化人們對學生用 AI 的擔憂,稱 ChatGPT 只是“文字計算器”,作弊的定義需要升級?!皞鹘y寫論文的方式今后肯定不再是主流了,”他這樣說過——他本人也是個從斯坦福退學的人。但在 2023 年美國參議院科技監督委員會的聽證會上,他也表示自己擔心:“我擔心隨著模型變得越來越強,用戶的辨別思維會越來越弱?!?br>OpenAI 對大學生市場可以說一點不避諱。2023 年期末考試期間,它曾讓大學生免費使用本來需要 20 美元月費的 ChatGPT Plus(2024 年夏天一樣搞過)。它也認為學生和老師只要學會“合理使用 AI”就行,比如它向高校提供 ChatGPT Edu 專門產品,來教大家合理運用。
李在 3 月底因為在 X(原推特)上公開了那次校方聽證會的細節,被哥大停學。他表示沒打算回學校,也不想進大廠工作。他說,當初公開演示遠程面試作弊的意義在于推動科技行業盡快調整,就像 AI 正在逼迫高等教育改變一樣?!懊恳淮渭夹g創新都會促使人類回頭想想,‘究竟什么工作是有意義的?’也許在 17、18 世紀時就有人抱怨機器取代鐵匠,但現在我們早就習慣了,學打鐵沒什么用了。”
如今,李早已不玩面試作弊那一套了。今年 4 月,他和尚穆加姆發布了名為 Cluely 的新工具,能掃描用戶電腦屏幕并監聽音頻,實時為用戶提供 AI 反饋和答案,而無需輸入任何提示語。他們在產品宣言里寫道:“我們開發 Cluely,是讓你再也不用獨自思考。”他們把這款工具稱作隱藏在操作系統里的超級伴隨 AI。李為 Cluely 再次策劃了一次高調上市,為此拍了一個花 14 萬美元制作的廣告短片:劇情里,他是一個年輕的軟件工程師,戴著裝有 Cluely 的眼鏡,與一個比他年長的女性約會。當氣氛變尷尬時,Cluely 建議李“夸夸她的藝術創作”,并給了一條現成的說辭。李照著念:“我在你資料里看到了你畫郁金香的作品。你是我見過最棒的女孩?!苯Y果這救了全場。
發布 Cluely 之前,李和尚穆加姆已從投資者那里融到 530 萬美元,使他們得以招聘兩名程序員(都是李在社區大學認識的朋友,無需面試或 LeetCode),并搬到舊金山。我們通話那天是 Cluely 推出的幾天后,他正在房產中介辦公室,即將拿到新辦公場所的鑰匙。他邊和我聊,邊在電腦上運行 Cluely。雖然 Cluely 目前還不能通過眼鏡實時投放答案,但李想要的是將來能把它裝進隨身可穿戴設備,讓它看見、聽見、并及時回應你周圍的一切。“再往后,就是直接在你大腦里了,”李語氣平靜地說。至少現在,他很希望人們用 Cluely 來擴大對教育的“攻城略地”:“我們的目標是數字 LSAT、數字 GRE,以及所有網課作業、小測驗、考試,通通都能用 Cluely 作弊。”他說,“它可以讓你在幾乎所有考試上都能作弊?!?/p>

浙公網安備 33010602011771號